王季文王“宅程”考
发布人:中国秦文研究会秦文研究所 发布时间:2015-06-24 10:41 点击率:2238
张怀通
河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
摘要:程,与毕临近,也叫毕程,是先周王季、文王时期的都城,在古代正史中虽不曾被提及,但在今本《逸周书》中的《大匡》第十一、《程典》、《大开武》,清华简《程寤》,以及《孟子》、《吕氏春秋》等传世与出土文献中却有所记载。据今本《逸周书》中的《作雒》可知,毕还是武王的葬地,那么毕程既是王季、文王时期的都城,又是文王、武王、周公的陵寝所在。考古发现的“周公庙遗址”、“水沟周城遗址”为毕程地点的最终确定带来了希望。
关键词:王季 文王 毕程 今本《逸周书》 清华简《程寤》
本文将要讨论的,是周文王迁都丰邑前的周人的都城问题(以太王为上限)。诚如题目所示,笔者认为:“程”是文王迁都丰邑前王季、文王的都城。
为了论证这个问题,有必要先对古今学者关于先周都城问题的观点进行简单梳理,以为立论的前提。
最早专门记载帝王都城的著作,是成书于战国末年的《世本》,[1]其中的《居篇》说:“武王在丰镐。”(《文选注》[上册]引)司马迁在《史记·周本纪》中对周人自太王、王季,到文王、武王的先周历史进行了较为详尽的描述,都城的变迁是其重要线索。对此,《货殖列传》简略地概括为:“太王、王季在岐,文王作丰,武王治镐”。明末清初的顾炎武说:周太王迁岐,文王居丰,武王宅镐。(《历代帝王宅京记》卷一)当代学者对此问题的看法以陈梦家先生为代表,他说:“岐为大王至文王之都,丰为文王所宅,镐为武王所营。”[2]其他学者写作的西周史著作也沿用这种说法。[3]
《世本》成书虽然较早,但在南宋就已经亡佚,(《春秋分记》卷十五)我们现在见到的是清人辑本,其中没有对武王以前都城的记载,至于原书中有无周人以“程”为都城的记载,只能付之阙如。据现有的材料推测,没有的可能性较大。司马迁、顾炎武、陈梦家等学者的观点是明确的,即先周的都城是:岐(或叫岐邑、岐周)——丰——镐(或丰镐联称),没有“程”的地位。
然而我们仔细研读学者的相关论述后发现,他们据以描述先周历史的文献资料主要是《诗经》、《竹书纪年》等,对先秦时代的其他文献资料注意不够;太史公在当时所能见到的材料肯定较为丰富,但容有千虑一失,这已经被当代研究成果多次证明。
有鉴于此,笔者在这里提出王季、文王“宅程”的观点,依据是下面的几条材料。
1、《孟子·离娄下》:“文王生于岐周,卒于毕郢,西夷之人也。”
2、《吕氏春秋·具备》:“夫立功名亦有具,不得其具,贤虽过汤武,则劳而无功矣。汤尝约于郼薄矣,武王尝穷于毕裎矣”。
3、今本《逸周书·大匡》第十一:“维周王宅程三年,遭天之大荒,作《大匡》,以诏牧其方。”
(《史记·司马相如列传》集解:“《周书》曰:维王季宅程。”《太平寰宇记》卷二十六:“《周书》曰:惟王季宅于程。”程大昌《雍录》卷一:“[《周书》]曰:惟王季宅于程。”《太平御览》卷一百五十五:“王季徙郢,故《书序》曰:‘维周王季宅郢’。”)
4、今本《逸周书·程典》:“维三月既生霸,文王合六州之侯,奉勤于商。商王用宗[崇]谗,震怒无疆。诸侯不娱,逆诸文王。文王弗忍,乃作《程典》,以命。”[4]
5、今本《逸周书·大开武》:“周公拜曰:‘兹顺天。天降寤于程,程降因于商。商今生葛,葛右有周。’”[5]
6、清华简《程寤》:“惟王元祀正月既生魄,太姒梦见商廷惟棘,乃小子发取周廷梓树于厥间,化为松柏棫柞。寤惊,告王,……王及太子发并拜吉梦,受商命于皇上帝。”[6]
(《太平御览》卷三九七引《周书》云:“文王去商在程。正月既生霸,大姒梦见商之庭产棘,小子发取周庭之梓树乎阙间,梓化为松柏棫柞。寤惊以告文王,王及太子发并拜吉梦,受商之大命于皇天上帝。”)[7]
郢、裎与程,都以“呈”为声旁,在上古汉语中是耕部韵,三字可以通假,而以程为本字,因此郢、裎就是程。那么,毕郢、毕裎也就是毕程,毕程简称则为程(毕与程的关系容下文作解)。
《孟子》与《吕氏春秋》向我们显示的信息是:程是文王的卒地,与岐周有别,又是武王穷困之时的避居场所,唐兰先生认为“武王尝穷于毕裎”,“就是指武王第一次伐商没有成功。”[8]程的地位与“岐周”、“郼薄”相当。
今本《逸周书》的三条材料与清华简《程寤》的内容较为丰富。《大匡》第十一是“王季宅程”的第三年针对程地发生的大灾荒而发布的诏令。《程典》记载的是文王对六州方伯的训诫,清华简《程寤》记载的是太姒之梦及“文王受命”的史实,二篇篇名的由来,文中没有交代,但基本上可以肯定是因两个事件发生在“程”而得。《大开武》所载周公的话以清华简《程寤》所载太姒之梦为背景,二者可以互相发明、印证。
对于这六条材料,先贤时哲在讨论周人都城问题时都没有采用(清华简《程寤》发现虽晚,但此前有《太平御览》所引《程寤》在)。究其原因,我们推测可能基于如下两点认识:第一、《孟子》与《吕氏春秋》对程的性质未作说明;第二、《大匡》第十一等篇章的真实性有疑问。明代的季本说:“观《文王有声》之诗,历叙文武丰镐之迁而不及于程,则迁程之说本不经见。及考《史记》,亦无迁程之事。惟《逸周书》称‘王宅程三年,遭天大荒而迁丰。’盖附会也。”(《诗说解颐》正释卷二十三)季本的观点很有代表性,这当是王季、文王“宅程”没有被学者采用的主要原因。
要想消除疑虑,树立王季、文王“宅程”的观点,就必须对这两个疑问给以充分的解答。
首先辨析《孟子》、《吕氏春秋》记载的“程”的性质。在《孟子》与《吕氏春秋》中与程并列的是岐周与郼薄[亳]。岐周是先周都城没有争议,郼亳是商汤的都城也可以确定,高诱注《吕氏春秋·慎大览》云:“‘郼’,读如衣,今兖州人谓殷氏皆曰衣。”郼、衣、殷、卫乃一声之变。[9]郼亳就是殷汤之亳,就是商汤灭夏前的都城。王震中先生经过考证后认为:“‘郼亳’的所在地应在今(河南)内黄一带或内黄、汤阴、浚县、濮阳相接壤地带”。[10]那么,程与岐周、郼亳并列,如果没有都城的地位就不足以当之。
其次考察《程典》、《大匡》第十一、《大开武》,以及清华简《程寤》的史料价值。《程典》是今本《逸周书》中被《左传》当作“书”来称引的少数篇章之一,《左传》襄公十一年记载晋国魏绛的话说:“‘书’曰:‘居安思危’。思则有备,有备无患。”引用的就是《程典》中的语句而略有改动。据王和先生研究,“《左传》取自春秋史官笔记材料中之最多最全者,当属郑、晋、鲁三国,而郑、晋实居首位。”[11]说明该段引文的可靠性较强。魏绛大约生活于春秋中期偏晚,比孔子略早,这时魏绛所引之“书”还没有被孔子选编,因此上面在所引《左传》文句中,我们对“书”不用书名号而用引号。
《程典》中有“慎守其教,小大有度,以备灾寇。协其三族,固其四援,明其伍候。习其武诫,依其山川,通其舟车,利其守务”一句话。类似的话在《左传》昭公二十三年中也有,作:“夫正其疆场,修其土田,险其走集,亲其民人,明其伍候,信其临国,慎其官守,守其交礼,不僭不贪,不懦不耆,完其守备,以待不虞,又何畏矣?”说这句话的是反对楚令尹囊瓦城郢的沈尹戌。在说这句话前,沈尹戌首先引用了传统——“古者”,虽然不能说这句话就是“古者”,但联系上下文意,沈尹戌也是将这句话当作传统来看待的,而有资格作为传统的文献,可能就是《程典》。
以上两点大致上可以证明《程典》的内容基本可信,正如刘起釪先生所说,《程典》“是记周文王经营王业准备伐殷的文献”,“保存了西周原有史料”。[12]
《大匡》第十一与《程典》一样,所载内容也较为可信,我们的证据主要如下几条:
证据之一,《大匡》第十一中有“王乃召冢卿、三老、三吏、大夫、百执事之人,朝于大庭”一句话。对于其中的“三老、三吏”,郭沫若先生说:“余疑‘三老三吏’即三左三右之讹,盖后录书者于左右之例罕见,乃取形近之字以易之也。”[13]所谓“三左三右”,出自康王二十五年的小盂鼎(《集成》5.2839),原文是“唯八月既望辰在甲申,昧爽,三左三右多君入服酒。明,王各周庙,囗囗囗邦宾,延邦宾尊其旅服,东向。”三左三右在其他文献中未见,只在此处一见。
证据之二,上引《大匡》第十一中有“大庭”。王恩田先生认为就是小盂鼎中的“大廷”,就是周原岐山凤雏村西周建筑群基址的“屏南的广场”。[14]大庭在其他文献中未见,只在此处一见。
证据之三,《大匡》第十一记载王季针对灾荒而采取的措施有“租币轻,乃作母以行其子”。这项措施被春秋时期的单穆公说成是古代典制,《国语·周语下》记载单穆公批评周景王铸大钱时说:“古者,天灾降戾,于是乎量资币,权轻重,以振救民。民患轻,则为作重币以行之,于是乎有母权子而行,民皆得焉。”单穆公对“古者”的时代没有具体说明,但在我们能见到的典籍中,《大匡》第十一是唯一记载这种典制的文献,因此有理由相信单穆公的“古者”可能就是指王季时代。
《程典》与《大匡》第十一所载内容基本可信,但不可否认其文本受到了后人的整理。《程典》开头一句话:“维三月既生魄,文王合六州之侯,奉勤于商。商王用宗[崇]谗,震怒无疆。诸侯不娱,逆诸文王。文王弗忍,乃作《程典》以命。”《大匡》第十一开头一句话:“维周王宅程三年,遭天之大荒,作《大匡》,以诏牧其方。”都具有序言的性质,不应是文本原有的文字,当是整理者所加。由《程典》与《大匡》题目的特征看,整理者的时代可能在战国中晚期,这也与《程典》、《大匡》第十一的语言文字有明显的战国时代特征相一致。[15]
整理者对《程典》、《大匡》第十一进行整理,可能有所依据。比如《程典》开头有纪时词语“维三月既生魄”,其月份与月相结合的方式,与周原甲骨卜辞凤雏H11:55及西周青铜器方尊(《集成》11.6005,西周早期或中期)、公姞鬲(《集成》3.753,西周中期)等相同。[16]再如《大匡》第十一将王季定都于程叫“宅程”,是商末通行的说法。
7、甲申卜,令啄宅正?
惟宅正? (《合集》22323)
8、囗囗事(?)乎宅商西 (H11:8)[17]
关于例7中“宅正”的含义,朱凤瀚先生说:“这是卜是否令啄、居于正地。……所谓令其二人宅正地,不会是仅令其个人,很可能是他们各率其属宅正地”。[18]例8的“宅商”,李学勤先生认为可能就是周公摄政时期封建侯卫之事,并且进一步指出:“《逸周书·作雒》云:‘俾康叔宇于殷,俾中旄父宇于东。’朱右曾《集训校释》:‘宇,宅也。’‘宇’字当即‘宅’之误,‘宅于殷’就是‘宅商’”。[19]另外,在《尚书·雒诰》等篇章中,“宅”的用法与此类似。这些都说明《大匡》第十一对于“宅”的运用,符合商末周初的语言习惯。
由此皆可说明《程典》、《大匡》第十一的整理者是在原始材料的基础上进行整理的,那么《程典》与《大匡》第十一有较高的史料价值则可以确定。
清华简《程寤》与《大开武》所载商的庭院生长棘葛是商人将有灾异征兆的说法,与商周时代的思想意识相近。《史记》记载了商代大戊时期与之类似的一件事情,《殷本纪》云:“亳有祥桑谷共生于朝,一暮大拱。帝大戊惧,问伊陟。伊陟曰:‘臣闻妖不胜德,帝之政有缺与?帝其修德。’大戊从之,而祥桑枯死而去。”另外,《尚书·高宗肜日》有“高宗肜日,越有雊雉”的记载,也与此类似,刘起釪先生认为《高宗肜日》“在文字上虽受了周代影响,而其原件则可确信是商代旧存的文献。”[20]以这两条材料作参照,可知清华简《程寤》与《大开武》中的“梦”虽然离奇,但未必不是实录。
通过上述考察,我们认为《孟子》、《吕氏春秋》、《程典》、《大匡》第十一、《大开武》、清华简《程寤》六条材料是值得信赖的,它们记载的王季、文王“宅程”确有其事。先周都城迁徙的经过应该是:岐(太王、王季)——程(王季、文王,后期与岐并列)——丰(文王)——镐(武王,后期与丰并列)。
其实,王季、文王“宅程”问题在被学者奉为圭臬的经典中并不是没有一点痕迹。《诗经·大雅·皇矣》载:文王征伐密人之后,于是“度其鲜原,居岐之阳,在渭之将。万邦之方,下民之王。”孔颖达疏云:“征密既胜,文王于是谋度其鲜山之旁,平泉之地。此地居岐山之南,在渭水之侧。背山跨水,营建国都,乃为万邦之所法则,下民之所归往。”又云:“文王初迁,已在岐山,故言亦在岐山之阳,是去旧都不远也。《周书》称‘文王在程,作《程寤》、《程典》’,皇甫谧云‘文王徙宅于程’,盖谓此也。”(《诗经·大雅·皇矣》疏)苏辙云:“文王既克密须,于是相其高原而徙都焉,所谓程邑是歟?”(《苏辙诗集传》卷十五)孔颖达、苏辙二人虽然在语气上有肯定与推测的区别,但都认为这是文王营都于程、迁都于程的记录。
细读原诗,我们发现,二人指出文王以程为都是对的,但认为是文王开始经营程并迁都于程则错了。苏辙没有说明依据,其致错原因姑且不作分析。孔颖达的错误在于他的两个论据存在问题:一、引述皇甫谧的观点有误,皇甫谧的观点出于《帝王世纪》,实际上《帝王世纪》中应是“王季宅程”,《史记·司马相如列传》集解云:“皇甫谧曰‘王季徙程’,故《周书》曰‘维王季宅程’。”《太平寰宇记》卷二十六云:“《帝王代[世]纪》:‘王季徙居于程。’” 二、引用《逸周书》,不提《大匡》第十一,而《大匡》第十一记载的是“王季宅程”。可能他感到了《大匡》第十一中“王季宅程”的记载与自己认定的文王“营建国都”有矛盾,因而故意回避。
通过辨析,我们采用孔、苏的文王以程为都的观点,摒弃其文王开始经营程并迁都于程的观点。如此一来,我们的王季、文王“宅程”的主张得到了《诗经》的证实,从而使立论的基础更加牢固。
“程”作为王季、文王的都城问题既然已经解决,接下来的问题是:程在什么地方呢?颜师古为《汉书·地理志》“安陵”条作注云:“阚骃以为本周之程邑也。”[21]黄怀信先生认为在今陕西高陵。[22]二者所指大盖不出今咸阳正东或东北。但是这种主张有一个问题是不容回避的,即这一带在渭水的下游,已经符合并且满足了周人东进的策略和要求,为什么文王、武王仍然要在同一地区修建丰邑、镐京呢?我们认为:由文王、武王先后在渭水下游兴建都城的情势看,程不可能在渭水下游,而可能在距离此地较远的渭水中游,只有如此,文王才有为了伐商而向东迁都的必要。实际上,《皇矣》中的“度其鲜原,居岐之阳”已经为我们指明了方向。
我们溯河而上将探寻的目光投向西部地区。《孟子》说:“文王生于岐周,卒于毕郢,西夷之人也。”很显然,孟子是将文王的卒地与生地作为文王是“西夷之人”的证据来运用的,这无疑说程与岐一样同是在西方。唐兰先生说:“当时周有两个镐,一个在宗周之西北,大概是周的旧都,文王作了丰邑以后,武王又在附近营建了新的镐京。武王是死在旧镐京的,因此,临时殡葬在岐周。”[23]唐先生将“周的旧都”叫“镐”可能不妥,但他指出“岐周”与“周的旧都”是两个地方,而且“周的旧都”在“宗周之西北”无疑是正确的。这两种观点,所指范围有大有小,但指向大致在岐山之下。我们估计程当在岐邑附近。[24]
论证了程的地望,再来解决“毕”与“毕程”的问题。毕,在西周时代是毕公高的采邑,成王时代的召圜器云:
唯十又二月初吉丁卯,召肇进事,旋走事皇辟君,休王自吏赏毕土方五十里,召弗敢望[忘]王休异[翼],用作宫旅彝。 《集成》16.10360
陈梦家先生说:“休王自吏赏毕土方五十里”,即“王自榖地使人来赏召以毕土”,“毕土乃王锡于召的采地。”“此王赏毕土之召疑是毕公高。”并进而论证说:“《说文》‘邵,高也,’颍水注‘召者高也,’《法言·修身篇》‘公仪子董仲舒之才之邵也,’《说文》羔下云‘照省有声’。可知召与高音近义通。”[25]毕公高是西周初年的重要大臣,《顾命》记载康王即位时,“太保率西方诸侯入应门左,毕公率东方诸侯入应门右”,其地位堪与召公奭相比。
此次“赏毕土方五十里”给毕公高大约是成王时事。周原甲骨文表明,“毕公”之称至晚在成王时期就已有之,岐山凤雏西周建筑基址内西厢房第二号房间的一个窖穴(编号77QFF1H11)出土一批甲骨卜辞,其中一片(编号H11:45)有“毕公”二字。[26]毕公的称呼可能就是由于采邑在毕而取得,那么毕公之于毕就如同周公之于“周”、召公之于“召”。
毕的地望,《竹书纪年》认为“毕西于丰三十里”,[27]即在今长安县;颜师古认为“毕陌在长安西北四十里”,[28]即今陕西咸阳市。两种主张虽然有渭北渭南的区别,但都认为这个毕应是文王、武王、周公的陵寝所在的地方。
毕是文王、武王、周公的陵寝所在,可以得到西周铜器铭文的支持,段簋云:
唯王十又四祀,十又一月丁卯,王真毕烝。
《集成》8.4208
烝乃烝祭之省。《尔雅·释天》云:“冬祭曰烝。”《周礼·春官·大宗伯》云:“以烝,冬享先王。”段簋是昭王时器,说明至少康王以前的周王确实埋葬在毕。
既然毕是文、武、周公陵寝所在,那么有一条材料就不应忽视,今本《逸周书·作雒》云:“武王(伐纣)既归,乃岁十二月崩镐,肂于岐周。”又云:“(成王)元年夏六月,葬武王于毕。”这是目前我们见到的关于武王崩、肂(暂殡)、葬及其地点镐、岐、毕的最早的文献材料。
《作雒》的内容由考古学与古文字学的成果共同证明是可靠的,如“俾康叔宇[宅]于殷”,与西周早期的沫司徒 簋(《集成》7.4059)记载的“王来伐商邑,诞命康侯鄙于卫”的史实完全相合等,因此关于武王死、葬的记载可以成为我们寻找毕的地望的线索。
武王在镐驾崩以后,灵柩被运送到故都岐周暂殡,经七个月的殡期,于第二年东征之前被埋葬于毕。从情理推测,既然武王灵柩肂于岐周,就不可能再运回镐来下葬,因此武王葬地毕很有可能是在岐周的附近。
《左传》昭公九年云:“我自夏以后稷,魏、骀、芮、岐、毕,吾西土也。”不仅印证了我们所作的毕在岐邑附近的推测,而且还进一步告诉我们毕应当在岐邑的西边。毕与周公的采邑“周”、召公的采邑“召”在空间距离上很近,估计面积也大致相当,这些都与毕公高作为开国元勋、顾命大臣的地位、身份相符合。
毕在岐周附近的判断,还可以由《周本纪》中的一条材料证明。《周本纪》记载武王伐纣之前曾经“上祭于毕”,这是告祭文王的一次活动,武王的目的是通过祭祀文王,表明自己伐纣是继承父王的遗志,并希望得到保佑。到毕祭祀文王为什么用“上”字?说明毕距离镐京较远,而且在渭河的上游,符合这个条件的只能是岐周附近。如果毕在今咸阳或长安,就没有必要用“上”字,虽然从地势来看也是向上走,但毕竟这两个毕距离镐京较近,因此咸阳与长安是武王葬地毕的可能性可以排除。
程的地望在岐周附近,毕的地望也在岐周附近,二者的空间距离密迩相连,这可能是“毕程”联称的原因。今本《竹书纪年》云:“武乙二十四年,周师伐程,战于毕,克之。”武乙二十四年,大约相当于太王居岐,或王季初立,这个时期周人的力量还很小,地盘也小,正积极向四周扩张势力,与周边的部族或聚落发生冲突是必然的,因此有“周师伐程,战于毕”的情况发生。“伐程”而“战于毕”,说明毕与程是两个地方,但距离很近。后来王季在此建城立都,文、武、周公在此选定陵寝,逐渐地毕与程成为一个整体,反映在语言上,就是“毕程”联称。《孟子》与《吕氏春秋》中的“毕郢”、“毕裎”,采用的就是这种新的名称。
遗憾的是,程或毕程的具体地点我们却不能指实。尽管如此,最近周原考古中发现的“周公庙遗址”、“水沟周城遗址”,使我们对程或毕程的具体地点的确认充满了期待。
“周公庙遗址”位于今陕西岐山县城西北,在周原遗址——岐邑的西北方向大约五十余华里。据报道,遗址大约有十万平方公里,自2004年3月至5月底以来,经初步调查与钻探,共发现夯土城墙一千五百多米,大型夯土建筑基址六处,大型墓葬十九座,其中带四条或三条墓道的高级墓葬十三座。尤其引人注意的是,遗址出土甲骨七百六十余片,有甲骨文字四百九十五个,其中多次出现“周公”、“王”、“太保”、“新邑”等字样。[29]
“水沟周城遗址”位于凤翔县糜杆桥乡水沟村,东距岐山“周公庙遗址”大约40华里。“墙体依坡势而筑,城圈呈不规则形,周长约4000米,现存夯土墙体(南墙)最高处为6.5米,可见宽度5米有余,夯层厚7——9厘米,夯窝直径3——5厘米,夹板宽约20厘米,城内面积为100万平方米。”“初步判定其年代为商末周初时期。”[30]
“周公庙遗址”与“水沟周城遗址”或有王都的性质,已经引起了学者的注意。在此虽然不能将其与毕程直接划等号,但却足以启发我们对周原文化内涵应该重新进行认识。过去大家一般认为周原的面积较大,但其中心则是在已经发掘的岐周一带,现在发现了“周公庙遗址”、“水沟周城遗址”,使我们意识到广义的周原向西应当延伸很远。我们有理由相信,王季、文王所宅之“程”与文、武、周公的葬地毕,即毕程,很有可能就在其中。
周原考古的成果还证明,王季、文王“宅程”以后,岐邑仍然是重要的政治中心,因此程与岐是同时并列的两个都城。由此不禁使我们联想到西周时代的丰邑与镐京、王城与成周。我们推测:岐与程在周人以周原为政治中心的时代的中后期,可能是并列的,也就是说是“双城”。这个推测如果能够成立,那么“两都”制度可能是周人的传统,对此我们期待着未来的周原的考古成果。
张怀通:男,1963年生,历史学博士,河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
研究方向:先秦史。
联系方式:石家庄市南二环东路20号,河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
邮编:050024
电子邮箱:zhanght200811@sohu.com
[1]陈梦家:《世本考略》,《六国纪年》,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56年。
[2]陈梦家《西周铜器断代》,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52页。
[3]杨宽:《西周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15-157页。
[4]笔者按:《程典》开头一段话的最后一句“文王弗忍,乃作《程典》,以命三忠”,笔者怀疑其中“三忠”与下面的“曰”字相联,作“三忠曰”,而“三忠曰”可能是“王若曰”之讹,因此这里的句读便改作“文王弗忍,乃作《程典》以命”。
[5]《大开武》中的“天降寤于程,程降因于商,商今生葛,葛右有周。”一段文字,俞樾认为有误叠,而原本应当是:天降寤于程,降因于商,商今生葛,右有周。见氏著《古书疑义举例》卷六《字以两句相连而误叠例》,《古书疑义举例五种》,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第115-117页。笔者按:实际上这里不是误叠,而是顶真的修辞手法,是口头语言的特征。
[6] 清华大学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编、李学勤主编《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壹)》,上海:上海文艺出版集团、中西书局2010年,第136页。
[7]笔者按:《艺文类聚》卷八十九“棘”云:“《周书·程寤》曰:‘文王在翟,梦南庭生棘。小子发取周庭之梓于阙间,化松柏栻[棫]乍[柞]。惊以告文王,文王召发于明堂,拜吉梦,受商大命。秋朝士。’”(欧阳询撰、汪绍楹校:《艺文类聚》[下],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1549页)与《太平御览》卷三九七所引《周书》有些出入。作梦的人,此处是文王,不是太姒;地点此处是翟,不是程。请大家明鉴。
[8]唐兰:《西周青铜器铭文分代史征》,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2页。
[9]王玉哲:《周初的三监及其地望问题》,《古史集林》,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第249页。
[10]王震中:《甲骨文亳邑新探》,《历史研究》2004年第5期,第3-23页。
[11]王和:《〈左传〉的成书年代与编纂过程》,《中国史研究》2003年第4期,第33-48页。
[12]刘起釪:《尚书学史》,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93-97页。
[13]郭沫若:《周官质疑》,《金文丛考》,东京:文求堂书店1932年,第64页。
[14]王恩田:《岐山凤雏村西周建筑群基址的有关问题》,《文物》1981年第1期,第75-80页。
[15]周玉秀:《〈逸周书〉韵读》,《〈逸周书〉的语言特点及其文献学价值》,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第172-196页。
[16]陕西周原考古队:《陕西岐山凤雏村发现周初甲骨文》,《文物》1979年第10期,第38-43页。
[17]曹玮:《周原甲骨文》,北京: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02年,第8页。
[18]朱凤瀚:《商周家族形态研究》(增订本),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168页。
[19]李学勤、王宇信:《周原卜辞选释》,《古文字研究》第四辑, 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245-257页。
[20]刘起釪:《谈〈高宗肜日〉》,《全国商史学术讨论会论文集》,《殷都学刊》1985年增刊,第1-18页。
[21]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地理志上》,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1548页。
[22]黄怀信:《逸周书校补注译》,西安:西北大学出版社1996年,第73、378页。
[23]唐兰:《西周青铜器铭文分代史征》,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17页。
[24] 孔晁为《大匡》第十一作注云:“程,地名,在岐州左右。”见氏著《逸周书》注,《汉魏丛书》,长春:吉林大学出版社1992年影印,第271页。
[25]陈梦家:《西周铜器断代》,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52页。
[26]陕西周原考古队:《陕西岐山凤雏村发现周初甲骨文》,《文物》1979年第10期,第38-43页
[27]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楚元王传》附《刘向传》,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1953页。
[28]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楚元王传》附《刘向传》,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1953页。
[29]韩宏:《周公庙:西周的“殷墟”》,《文汇报》2004年6月2日。
黄博:《周公庙遗址大型墓地被严重盗掘》,《中国青年报》2004年6月8日。
种建荣:《岐山周公庙遗址新出西周甲骨文》,《收藏》,2004年第9期,第46-47页。
[30]徐天进:《周公庙遗址的考古所获及所思》,《文物》2006年第8期,第55-6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