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析《繫年》中秦晉圍鄭及殽之戰的內容
发布人:中国秦文研究会秦文研究所 发布时间:2015-06-20 12:01 点击率:2741
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博士後 孫飛燕
清華簡《繫年》的第八章(簡45-49)記載了秦晉圍鄭及殽之戰的史事:
晉文公立七年,秦、晉圍鄭,鄭降秦不降晉,晉人以不憖。秦人豫(舍)戍於鄭。鄭人屬北門之管於秦=之=【45】戍=人=(秦之戍人,秦之戍人)使人歸告,曰:“我旣得鄭之門管巳(矣),來襲之。”秦師將東襲鄭,鄭之賈人弦高將西【46】市,遇之,乃以鄭君之命勞秦三帥,秦師乃復,伐滑,取之。晉文公卒,未葬,襄公親【47】率師禦秦師于崤,大敗之。秦穆公欲與楚人爲好,焉脫申公儀,使歸求成。秦焉【48】始與晉執亂,與楚爲好。【49】
簡45“秦人豫戍於鄭”的“豫”,整理者無說。黃傑先生認為“豫”下應當斷開,“豫”讀為“舍”,謂舍鄭之圍。本篇“豫”字四見,另外三處(簡42、52、117)均用為舍。[1]華東師大中文系戰國簡讀書小組讀為“釋”,認為“釋戍”即《左傳》的“出戍”。[2]
對於戰國文字的“豫”字,單育辰先生有總結的文章,可參看。[3]筆者贊成簡文“豫”讀為“舍”,但反對在“舍”下斷讀。此處“舍戍於鄭”的“舍”不是捨弃的意思,而是指置。《左傳》僖公三十年:“秦伯說,與鄭人盟,使杞子、逢孫、楊孫戍之,乃還。”《左傳》襄公十四年戎子駒支對范宣子追述殽之戰的起因時說:“昔文公與秦伐鄭,秦人竊與鄭盟而舍戍焉,於是乎有殽之師。”楊伯峻先生注:“舍,置也。即僖三十年傳‘秦伯說,與鄭人盟,使杞子、逢孫、楊孫戍之’之事。”[4]簡文的“舍戍”即《左傳》的“舍戍”。華東師大讀書小組讀為“釋戍”,與《左傳》的文意相背,不可從。
簡46“我旣得鄭之門管巳”的“巳”,整理者原釋為“也”,陳劍先生改釋為“巳”,讀為“已”。[5]網上有學者指出,“巳”讀為“矣”,郭店《老子》甲組簡15“巳”用為“矣”。[6]其說可從。
這一章講秦和晉的關係從圍鄭開始出現裂痕,殽之戰晉敗秦,秦晉關係完全破裂,秦穆公與楚交好。內容與《左傳》大致相同,只是敘述非常簡省。
秦晉圍鄭見於《春秋》和《左傳》。《春秋》僖公三十年:
(秋)晉人、秦人圍鄭。
《左傳》僖公三十年:
九月甲午,晉侯、秦伯圍鄭,以其無禮於晉,且貳於楚也。晉軍函陵,秦軍氾南。
佚之狐言於鄭伯曰:“國危矣,若使燭之武見秦君,師必退。”公從之。辭曰:“臣之壯也,猶不如人;今老矣,無能為也已。”公曰:“吾不能早用子,今急而求子,是寡人之過也。然鄭亡,子亦有不利焉。”許之。夜,縋而出。見秦伯曰:“秦、晉圍鄭,鄭既知亡矣。若亡鄭而有益於君,敢以煩執事。越國以鄙遠,君知其難也,焉用亡鄭以陪鄰?鄰之厚,君之薄也。若舍鄭以為東道主,行李之往來,共其乏困,君亦無所害。且君嘗為晉君賜矣,許君焦、瑕,朝濟而夕設版焉,君之所知也。夫晉,何厭之有?既東封鄭,又欲肆其西封。不闕秦,焉取之?闕秦以利晉,唯君圖之。”秦伯說,與鄭人盟,使杞子、逢孫、楊孫戍之,乃還。
子犯請擊之。公曰:“不可。微夫人之力不及此。因人之力而敝之,不仁;失其所與,不知;以亂易整,不武。吾其還也。”亦去之。
《左傳》又述燭之武夜見秦伯,遊說秦伯“舍鄭以為東道主”,秦伯與鄭人結盟,派杞子、逢孫、楊孫戍之。子犯請擊之,可見其“不憖”。
鄭人屬北門之管、秦之戍人使人歸告見於《左傳》僖公三十二年:
杞子自鄭使告于秦,曰:“鄭人使我掌其北門之管,若潛師以來,國可得也。”……秦師遂東。
殽之戰,見於《春秋》僖公三十三年:
春,王二月,秦人入滑。
夏,四月辛巳,晉人及姜戎敗秦師于殽。
《左傳》僖公三十三年:
三十三年,春,秦師過周北門,左右免冑而下,超乘者三百乘。王孫滿尚幼,觀之,言於王曰:“秦師輕而無禮,必敗。輕則寡謀,無禮則脫。入險而脫,又不能謀,能無敗乎?”
及滑,鄭商人弦高將市於周,遇之,以乘韋先,牛十二犒師,曰:“寡君聞吾子將步師出於敝邑,敢犒從者。不腆敝邑,為從者之淹,居則具一日之積,行則備一夕之衛。”且使遽告于鄭。
……
孟明曰:“鄭有備矣,不可冀也。攻之不克,圍之不繼,吾其還也。”滅滑而還。
……
晉原軫曰:“秦違蹇叔,而以貪勤民,天奉我也。奉不可失,敵不可縱。縱敵,患生;違天,不祥。必伐秦師!”欒枝曰:“未報秦施,而伐其師,其為死君乎?”先軫曰:“秦不哀吾喪,而伐吾同姓,秦則無禮,何施之為?吾聞之:‘一日縱敵,數世之患也。’謀及子孫,可謂死君乎?”遂發命,遽興姜戎。子墨衰絰,梁弘御戎,萊駒為右。
夏,四月辛巳,敗秦師于殽,獲百里孟明視、西乙術、白乙丙以歸。遂墨以葬文公,晉於是始墨。
秦穆公派申公子儀歸楚求成一事見於《左傳》。《左傳》文公十四年在記公子燮、子儀之亂時追敘:
初,鬭克囚于秦,秦有殽之敗,而使歸求成。成而不得志,公子燮求令尹而不得,故二子作亂。
簡文整段文字與《左傳》非常近似:
《左傳》
《繫年》
(僖公三十年)九月甲午,晉侯、秦伯圍鄭,以其無禮於晉,且貳於楚也。晉軍函陵,秦軍氾南。……秦伯說,與鄭人盟,使杞子、逢孫、楊孫戍之,乃還。
子犯請擊之。公曰:“不可。微夫人之力不及此。因人之力而敝之,不仁;失其所與,不知;以亂易整,不武。吾其還也。”亦去之。
晉文公立七年,秦、晉圍鄭,鄭降秦不降晉,晉人以不憖。秦人舍戍於鄭。
(僖公三十二年)杞子自鄭使告于秦曰:“鄭人使我掌其北門之管,若潛師以來,國可得也。”……秦師遂東。
鄭人屬北門之管於秦之戍人,秦之戍人使人歸告曰:“我旣得鄭之門管矣,來襲之。”
(僖公三十三年)三十三年,春,秦師過周北門,左右免冑而下,超乘者三百乘。王孫滿尚幼,觀之,言於王曰:“秦師輕而無禮,必敗。輕則寡謀,無禮則脫。入險而脫,又不能謀,能無敗乎?”
及滑,鄭商人弦高將市於周,遇之,以乘韋先,牛十二犒師,曰:“寡君聞吾子將步師出於敝邑,敢犒從者。不腆敝邑,為從者之淹,居則具一日之積,行則備一夕之衛。”且使遽告于鄭。……孟明曰:“鄭有備矣,不可冀也。攻之不克,圍之不繼,吾其還也。”滅滑而還。
秦師將東襲鄭,鄭之賈人弦高將西市,遇之,乃以鄭君之命勞秦三帥,秦師乃復,伐滑,取之。
子墨衰絰,梁弘御戎,萊駒為右。夏,四月辛巳,敗秦師于殽,獲百里孟明視、西乙術、白乙丙以歸。
晉文公卒,未葬,襄公親率師禦秦師于崤,大敗之。
(文公十四年追敘)初,鬭克囚于秦,秦有殽之敗,而使歸求成。成而不得志,公子燮求令尹而不得,故二子作亂。
秦穆公欲與楚人爲好,焉脫申公儀,使歸求成。
簡文中的秦晉圍鄭而鄭降秦不降晉、鄭人屬北門之管、秦穆公派申公子儀歸楚求成之事等很多內容只見於《左傳》,《公羊傳》、《榖梁傳》都沒有記載。三傳都有記載的是殽之戰,但《公羊傳》的記載與簡文有所不同。《公羊傳》僖公三十三年:
秦伯將襲鄭,百里子與蹇叔子諫曰:“千里而襲人,未有不亡者也。”秦伯怒曰:“若爾之年者,宰上之木拱矣,爾曷知!”師出,百里子與蹇叔子送其子而戒之,曰:“爾即死,必於殽之嶔巖,是文王之所辟風雨者也,吾將尸爾焉。”子揖師而行。百里子與蹇叔子從其子而哭之。秦伯怒曰:“爾曷為哭吾師?”對曰:“臣非敢哭君師,哭臣之子也。”弦高者,鄭商也,遇之殽,矯以鄭伯之命而犒師焉。或曰往矣,或曰反矣。然而晉人與姜戎要之殽而擊之,匹馬隻輪無反者。其言及姜戎何?姜戎微也,稱人亦微者也。何言乎姜戎之微?先軫也,或曰襄公親之。襄公親之,則其稱人何?貶。曷為貶?君在乎殯而用師,危不得葬也。
關於晉國率領軍隊作戰的統帥,簡文認為是晉襄公,《左傳》的“子墨衰絰”也說明是晉襄公親自率軍。《公羊傳》與此不同,說是先軫,又引或說“襄公親之”。劉師培認為是“蓋稍聞《左傳》子墨衰絰說,故隱著其詞”。[7]
《榖梁傳》則缺失了弦高勞秦的內容。《榖梁傳》僖公三十三年:
秦伯將襲鄭,百里子與蹇叔子諫曰:“千里而襲人,未有不亡者也。”秦伯曰:“子之冢木已拱矣,何知!”師行。百里子與蹇叔子送其子而戒之,曰:“女死,必於殽之巖唫之下。我將尸女於是。”師行,百里子與蹇叔子隨其子而哭之。秦伯怒曰:“何為哭吾師也?”二子曰:“非敢哭師也,哭吾子也。我老矣!彼不死,則我死矣!”晉人與姜戎要而擊之殽,匹馬倚輪無反者。晉人者,晉子也,其曰人,何也?微之也。何為微之?不正其釋殯,而主乎戰也。
簡文記載的弦高勞秦見於《左傳》和《公羊傳》,《榖梁傳》沒有提及此事。
從該章簡文與三傳的對比可以看出,《左傳》的史事與簡文最為接近,對整個事件的記載也最為完備。
[1] 黃傑:《初讀<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貳)>筆記》,“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站“學術討論”區,2011年12月20日。
[2] 華東師範大學中文系戰國簡讀書小組:《讀<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貳)․繫年>書後(三)》,“簡帛”網站,2012年1月1日。
[3] 單育辰:《談晉系用為“舍”之字》,武漢大學簡帛研究中心:《簡帛》(第四輯),第161-168頁,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
[4] 楊伯峻:《春秋左傳注》(修訂本)第1006頁,中華書局,1990年。
[5] 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讀書會:《<清華(貳)>討論記錄》,“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站,2011年12月23日。
[6] 暮四郎:《清華簡(貳)簡46“我既得鄭之門管巳(矣)”》,“簡帛”網站“簡帛研讀”論壇,2011年12月21日。
[7] 劉師培:《春秋三傳先後考》,《劉申叔遺書》,第1215頁,江蘇古籍出版社,199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