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简中几例特殊用法的“是”
发布人:中国秦文研究会秦文研究所 发布时间:2015-06-20 12:00 点击率:3169
王志平
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
睡虎地秦墓竹简出土后,其中反映的语法现象很快引起了大家注意,相继有不少相关成果刊布。其中也有某些特殊的语法现象引起了个别敏锐的学者注意:如《秦律十八种·仓律》第22——25:
啬夫免,效者发,见杂封者,以隄(题)效之,而复杂封之,勿度县,唯仓自封印者是度县。出禾,非入者是出之,令度之,度之当堤(题),令出之。……入禾未盈万石而欲增积焉,其前入者是增积,可殹(也);其它人是增积,积者必先度故积,当堤(题),乃入焉。[1]
这里有4例特殊用法的“是”:
(1)唯仓自封印者是度县。 (仓律23)
(2)出禾,非入者是出之,令度之。 (仓律23)
(3)其前入者是增积,可殹(也); (仓律24)
(4)其它人是增积,积者必先度故积。 (仓律24——25)
对此,睡虎地秦墓竹简整理小组(1978:37 )认为:
是,在此用法同“之”字,参看裴学海《古书虚字集释》卷九。是度,即度之。下文“非人者是出之”即非人之者之出之。
按照睡虎地秦墓竹简整理小组(1978)的看法,这里的“是”等同于“之”。事实上,“唯……是动”句式即可以变换为“唯……之动”句式。如:
(5)[王]不知稼穑之艰,……惟耽乐之从。 (尚书·无逸)
(6)惟王不知稼穑,唯耽乐是从。 (汉书·郑崇传)[2]
按照语法化理论,语法类推的原则是结构相似和语义相似,事实上,“唯……是动”句式与“唯……之动”正好符合这一原则。因此,整理者这一看法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合理的。也就是说,“唯……是动”句式与“唯……之动”句式在语法功能上是相同的。同样,后三例中的“是”也类似“主之谓”类型中的“之”。而“主之谓”类型已经属于指称形式了,其中的“之”应当视为自指化的形式标记。[3]同理,这里的“是”也应当视为一种自指化的形式标记。
但是裘锡圭(1982/1992:537——538)不同意这一看法,他认为:
上引律文中的“是”字应是起复指作用的代词。“唯仓自封印者是度县”句的结构(“县”字姑且据注释解作动词,连上为句),与“唯你是问”一类句子相同。按照一般的说法,“是”字在这里是用来复指提前的宾语的。“非人者是出之”、“其前人者是增积”、“其它人是增积”等句里的“是”字,也是起复指作用的,只不过“唯仓自封印者是度县”句的“是”字所复指的,对于“是”字后面的动词来说是受事者;这几句“是”字所复指的,对于“是”字后面的动词来说是主事者。王引之《经传释词》认为这种用于复指的“是”字。犹‘寔’也”,可以参考。上引律文注释认为“是”在句中的用法同“之”,是不确切的。
裘先生敏锐地发现了两种“是”的不同,一种是“唯……是动”类型,一种是“主是谓”类型。[4]但是裘先生不把这里的“是”视为语法标记,而是把两种“是”都视为复指代词,只不过前者复指受事,后者复指施事。我们认为这一看法并不恰当。“唯……是动”这种强调句式还勉强可以说其中的“是”是复指代词;但是把“主是谓”这种陈述句式(实际是指称形式)中的“是”看作复指代词,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认为“非人者是出之”、“其前人者是增积”、“其它人是增积”等中的“是”复指“是”前面的“非人者”、“其前人者”、“其它人”,相距如此之近还要复指,岂不叠床架屋?何况也不符合语言学的经济原则。
但是睡虎地秦墓竹简整理小组(1990:26)却吸收了裘先生的意见,一改原来的说法,于“唯仓自封印者是度县”下的注释[一一]中改释说:
是,在此用法同“寔”字,参看王引之《经传释词》“者、是”。下文“非入者是出之”同。
但是,并不是所有学者都同意裘先生的分析。魏德胜(2000 a:52)、魏德胜(2000 b:235——236)把上述4例都视为结构助词,但是分为两种类型:(1)用在前置宾语和谓语动词之间(2)用在主语和谓语之间。他认为:
“是”作结构助词,其他文献中的用例都是位于前置的宾语后,如:“亦晋之妖梦是践,岂敢以至。”(《左传·僖公十五年》)而《睡简》的这3例,是位于主谓之间。《睡简》中另有3例“是”用于前置的宾语前,如:“唯仓所自封印是度县。”(秦律十八种99/58)与其他文献中的用法一致。[5]
魏德胜把这两种类型的“是”都看成了结构助词,尤其是主谓之间的“是”。
事实上,这种主谓之间的“是”也有学者作过研究。杨合鸣、李云贵(1987)曾经仔细分析过《诗经》中的“名·是·动”句式,其中的第一种就是他们称之为“名·是·动”三式中的“主谓”式,其中的“是”他们认为是“加在主谓之间的衬音助词,只起凑足音节的作用”。例如:
(7)中心是悼。 (诗·邶风·终风)
(8)象服是宜。 (诗·鄘风·君子偕老)
(9)先祖是皇。 (诗·小雅·楚茨)
(10)神保是格。 (诗·小雅·楚茨)
他们认为:
由此看来,以上句中的名词均为动作行为的发出者,作主语;“是”为衬音助词,在句中仅起凑足音节的作用;动词均属不及物动词,作谓语。[6]
事实上,他们不但把“主是谓”中的“是”看成衬音助词,而且把“唯宾是谓”、“宾是谓”句式中的“是”也视为衬音助词。他们认为,这种句式中的“是”纯粹是一个衬音助词。前者在宾语之前加上一个“唯(维)”字,以起强调突出宾语的作用;后者为了谐韵,将宾语置于动词之前,使谓语动词成为韵脚。[7]
唐钰明(1990)则认为“宾是动”、“唯宾是动”句式中的“是”为结构助词,起到将宾语提置动词之前的作用。刘志刚(2008)从焦点理论出发,认为强调式的宾语前置现象不同于疑问、否定句式中的宾语前置,“唯宾是动”中的“是”作为助词,在结构中充任纯粹的焦点标记。
Harris and Campbell(1995:24、216)曾经指出印欧语系以及其它语系的语言史上有一条著名的定律(Wackernagel’s law):某些特定的附着成分(clitic)一定位于句子的第二个位置。石毓智、李讷(2001:40——43)据此认为表示受事宾语前置的“宾之动”、“唯宾是动”中的“之”、“是”也象印欧语一样,是某种复指的附着成分(clitic)。但是他们的观点并不彻底,既认为这种“之”、“是”是附着成分(clitic),又承认它们是指示代词,未免有些自相矛盾。
我们认为,不但所谓“主是谓”、“宾是谓”、“唯宾是谓”等句式中的“是”是一个语法标记,而且杨合鸣、李云贵(1987)所谓的代词性的“主宾谓”式“名·是·动”中的“是”也是一个语法标记。
(11)喤喤厥声,肃雍和鸣,先祖是听。(诗·周颂·有瞽)
(12)申伯之功,召伯是营。(诗·大雅·崧高)
(13)昭王南征而不复,寡人是问。(左传·僖公四年)
(14)陈氏裔孙逆作为皇祖大宗簋,……子孙是保。(陈逆簋)
(15)民之所喜,上帝是祐。(上博五·三德6)
很多学者都认为这里的“是”为前置代词,复指前面出现过的话题。“先祖是听”中的“是”复指前面的“喤喤厥声”;“召伯是营”中的“是”复指前面的“申伯之功”;“子孙是保”中的“是”复指前面的陈氏裔孙逆所作的“皇祖大宗簋”;“寡人是问”中的“是”复指前面的“昭王南征而不复”;“上帝是祐”中的“是”复指前面的“民之所喜”。因此“先祖是听”即“先祖听是”;“召伯是营”即“召伯营是”;“寡人是问”即“寡人问是”;“子孙是保”即“子孙保是”;“上帝是祐”即“上帝祐是”。裘锡圭(1979)据金文等文献研究认为宾语“是”位置的变化也许是在春秋晚期开始发生的,在西周春秋时代,代词“是”用作宾语时必定置于动词或介词之前。这是代词“是”不同于“之”、“此”等词的一个重要特点。
现在问题来了:如果认为这些“是”是代词宾语,那为什么要前置呢?按照上述看法,所谓“主宾谓”式“名·是·动”句将属于某种“O”没有省略的“SOV”类型,其中的“是”作为代词宾语前置,复指前面的话题。俞敏(1981/1989:293——294)即从汉藏比较出发,认为藏语远指是de,跟古汉语“是”、“寔”相当。原始汉语的词序也像藏语一样,是属于“SOV”类型的。这种结构里用指名代字,不光为“指”,还有把上文的语丛箍住的作用。因此冯胜利(2000:218)认为,俞敏先生的说法用今天的句法术语说恐怕就是一种格标志(case marker)。
但是柯蔚南(1986:149)、蒲立本(1998:268)、龚煌城(2004:115)、梅祖麟(2007:146)等却认为“是”与藏语的近指代词’di(hdi/adi)同源。从同为近指这个角度来说,这一同源词比较可能更为可靠。即使如冯胜利所说,如果“是”是格标记的话,指代作用也已经相对弱化了,又如何证明它们还是代词宾语呢?何况唐钰明(1990)已经指出,甲骨文中并不存在无限制的自由式的前置宾语,早期汉语并不像汉藏语系中的某些语言,属于SOV语序。因此,想从语言类型学上获得圆满的解释仍然较为困难。
由于无法从语言类型学上获得圆满解释,于是也有学者从焦点理论出发来解释有关现象。可是按照焦点理论,疑问、否定句式才需要宾语前置,陈述句为什么也要宾语前置?即使把它们归为强调式,其中的“是”也不能视为代词,而应视为某种焦点标记。
冯胜利(2000:238)从韵律语法理论出发,提出了另外一种解释。他认为宾语提前以后,直接贴附于动词上的代词(包括介词),都可以看做是为了满足韵律而使用的“音步填充成分”(foot filler)或者更直接的叫做“填音词”(传统叫“衬字”)。它们是用来帮助动词独立、实现音步的,因此都是韵律作用下的产物。按照冯胜利的说法,这种“填音词”(“衬字”)已经失去了指代的作用。
在现代汉语中,如果话题已经在前面出现,并不必需复指后置,更不需要复指前置:[8]
(16)这首交响曲很宏大,我们来听一听。
(17)前面路怎么走,我们去问一下。
“这首交响曲很宏大,我们来听一听ø。”由于“这首交响曲很宏大”已经话题化,因此语法上没必要再补上一个代词回指“它”或者“这首曲子”,变成“我们来听一听它”或者“我们来听一听这首曲子”,这样反而叠床架屋,语言啰嗦。同样,“前面路怎么走,我们去问一下ø”也是如此。由于“前面路怎么走”已经话题化,因此语法上也不需要再补上一个代词回指“这件事”,变成“我们去问一下这件事”。
从语言类型学上说,我们认为古汉语中的“先祖是听”、“寡人是问”等句也是如此。“先祖是听ø”、“寡人是问ø”格式中的动词“听”、“问”等后面有一个零形回指ø,其中的“是”只是一个语法标记,不再起代词的作用。[9]
总之,我们认为所有的“主是谓”格式中的“是”都只是一个话题标记,相当于日语的は或ぎ,并不存在所谓“主宾谓”式的代词宾语“是”,自然也就更不存在所谓起复指作用的代词“是”了。秦简中的那几例“是”也都应该视为话题标记,起到提顿作用罢了。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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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毓智、李讷 2001 《汉语语法化的历程——形态句法发展的动因和解释》,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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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ul J. Hopper,Elizabeth Closs Traugott 1993 Grammaticalization,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 睡虎地秦墓竹简整理小组(1990:25)。
[2] 唐钰明(1990/2002:218)。
[3] 参见姚振武(1994、1995)、宋绍年(1998)。
[4] 这里的“主是谓”容易使人误解为带系词的判断句,但这种句式只不过也是一种指称化的表述而已。
[5] 魏德胜(2000 a:52)。
[6] 杨合鸣、李云贵(1987:81)。
[7] 杨合鸣、李云贵(1987:83——86)。
[8] 虽然现代汉语一般不需要复指前置,但有时会用处置式将复指前置。如“这件事情挺棘手的,我们拿它怎么办?”
[9] 参见王志平《古汉语中两种特别的N之V格式浅析》,待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