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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華簡《繫年》“奴 之戎”考

发布人:中国秦文研究会秦文研究所 发布时间:2015-06-15 23:23 点击率:1627

王 偉

陝西師範大學文學院

摘 要:清華簡《繫年》“奴之戎”與秦封泥所見之“奴盧”、《漢書·地理志》安定郡烏氏縣西之“都盧山”、《逸周書·王會篇》之西北古戎族“卜盧”皆為同一個詞的不同譯音形式。“奴之戎”是位於周都西北方向涇河上游地區的一隻古戎族,可能為玁狁之一部,其名應與漢代流經北地、安定郡的盧水有關。

一、“奴”與秦封泥中的“奴盧”

清華簡《繫年》簡15敍述了秦人先祖的來源,周成王“西遷的商盍之民於邾,以禦奴之戎,是秦之先。”邾一般認為“即是《尚書·禹貢》雍州的‘朱圉’,《漢書·地理志》天水郡冀縣的‘朱圄’,在冀縣南梧中聚,可確定在今甘肅甘穀縣西南。”[1]簡文中的“奴之戎”整理者未注,也未見學者論及。僅據《繫年》文意和邾的位置,此“奴之戎”居於西方無疑,應屬文獻所見的“西戎”範圍。周人常以戎所居之地地名或姓氏來區分不同的戎族,如文獻所見之九州之戎、伊雒之戎、陸渾之戎、燕京之戎、太原之戎、姜氏之戎、允姓之戎、義渠之戎等。由此來看,“奴之戎”之“奴”很可能指的是此戎族所在的地域。

秦封泥有“奴盧之印”(北京古陶文明博物館藏)[2]、“奴盧府印”、“奴盧丞印[3]”(西安書法藝術博物館藏)[4]。因為資料所限,秦封泥中“奴盧”到底是官署名稱還是地名一直存在爭議,“奴盧”諸印的性質也無法確定。我們曾提出過除“盧”為茅廬之盧,指寄居奴婢處所的理解之外的兩種解釋:一,文獻有“奴虜”,意為俘虜奴隸,奴盧可能是管理俘虜的機構。二,“盧”有黑、黑色意。奴盧或是管理皇家獵犬的機構,與“弄狗”不同。[5]現在看來,以上的三種理解可能都存在問題。

現在據清華簡《繫年》的新知,我們認為“奴”可讀作“奴盧”,《繫年》中的“奴之戎”可能與秦封泥所見之“奴盧”有關。出土文獻中與“*”有關的字形有等,可讀為從“且”得聲的祖、狙、徂、苴、罝等。[6]《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壹)·尹至》簡1:“隹(惟)尹自(夏)(徂)白(亳)”,讀為徂。[7]傳世文獻中雖然沒有“”與“盧”直接通假的例證,但“且”(上古音清紐魚部)、“盧”(上古音來紐魚部)上古音同為魚部,文獻中又有從“盧”聲與從“且”聲的字相通假的例證。盧與鋤通假的例如,《列子·說符》“公子鋤仰天而笑”,《說苑·正諫》公子鋤作“公盧”。櫨與柤通假、櫨與樝通假的例如,《呂氏春秋·本味》“有甘櫨焉”,《山海經·海外北經》郭璞注引櫨作柤。《太平御覽》九六九引櫨作樝。[8]

准此,《繫年》中的“奴”即秦封泥中的“奴盧”,作為不見於文獻記載的地名,“奴(盧)”的得名和地望仍然是一個值得探討的問題。

二、奴(盧)與都盧、卜盧的关系

“奴盧”一詞不見於文獻,但文獻記載今西北地區有都盧山、都盧峽、都盧縣等地名。《漢書·地理志》安定郡烏氏縣條下云:“烏氏,烏水出西,北入河。都盧山在西。”晉武帝太康四年在安定郡設置“都盧縣”,見《晉書·地理志》。《水經·涇水》趙一清補注曰:“彈箏峽下引水經注云:涇水經都盧山,山路之內常有彈筝之聲,行者聞之鼓舞而去。又云,弦歌之山,峽口水流,風吹滴崖,響如彈之韻,因名。” [9]《讀史方輿紀要·陝西·平涼府》“可藍山”下注:“府西南二十里,一名都盧山,亦曰苛藍山”,又 “彈箏峽,府西百里。《九域志》:‘渭州都盧峽即彈箏峽。’水經注云:都盧山峽之內嘗有彈箏聲,一名絃歌之山,峽口水流風吹,摧響如音韻也。”[10]《元和郡縣圖誌·原州·平涼縣》:“可蘭山,一曰都盧山,在縣西南七十里。” [11]文獻所記的都盧山位於涇河上游,約在今甘肅平涼與寧夏固原之間。

文獻又有位於西北的古族名“卜盧”。《逸周書·王會篇》“卜盧以羊”句,孔晁注曰:“卜盧,盧人,西北戎也,今盧水是。”集注所引諸家觀點有:王應麟曰“房州竹山縣及金州,古盧國”;潘振雲曰“卜盧,盧戎,漢中盧縣,今南漳縣,屬湖廣襄陽府”;陳逢衡曰“卜與濮通,此必在百浦左右,故曰濮盧……若必從孔氏西北戎之說,則《漢書·西域傳》戎盧國可以當之”;何秋濤曰“盧戎國地當在今土魯蕃之南,和闐之東,以戎盧為名,其即古西戎舊國可知。……《牧誓》之盧,注以為在西北,核其地勢俱密合也”;劉師培曰“則卜盧即《書·牧誓》之濮盧。……卜盧者,蓋盧國之近於百濮者”。[12]各家對“卜盧”的解釋之所以如此分歧,甚至有“卜與濮通”的說法,主要是未意識到“卜盧”是一個音譯詞,不能與文獻中的某個古族名嚴格對應。實際上“卜盧”與“都盧”同為音譯詞。

我們認為奴(盧)、都盧、卜盧是同一個詞的不同音譯形式。理由如下:

第一,讀音上的依據。奴,上古音泥紐魚部,《廣韻》乃都切;都,上古音端紐魚部。奴、都二字為旁紐疊韻關係,二字讀音相近。卜(上古音幫紐屋部)與奴、都韻部為旁對轉關係,作為音譯用字應該可以通用。

第二,文獻中的“都盧”就是一個音譯詞。《漢書·地理志》有“夫甘都盧”國,《漢書·西域傳贊》省譯作“都盧”,云:“(武帝)作巴俞都盧、海中碭極、漫衍魚龍、角抵之戲以觀視之。”顏師古注:“晉灼曰:‘都盧,國名也。’李奇曰:‘都盧,體輕善緣者也。’”後引申為一種攀爬類的雜技。《文選·張衡<西京賦>》:“非都盧之輕趫,孰能超而究升。”李善注:“《漢書》曰:自合浦南有都盧國。《太康地志》曰:都盧國,其人善緣高。”晉傅玄《正都賦》:“都盧迅足,緣脩竿而上下。”佛經用語有“都盧”(見《道行般若經卷十囑累品》大八·四七八上),意為“全部”[13]。

第三,奴(盧)、都盧、卜盧諸詞的構詞形式不符合先秦漢語地名的發展規律和語言學特點。地名是客觀存在的地理事物的名稱,屬於詞彙系統中的專有名詞,地名的構成有一定的語法規律、特定的表達手段,其社會功能主要是用來指稱地域和方位,這種性質決定了地名書寫形式的固定性和獨立性以及地名語義的穩定性和單純性,即地名一經約定俗成,不得隨意更改。另一方面,先秦時期的漢語地名處於發展的初始階段,地名的書寫形式、構成方式不很穩定,我們對有些地名類型的認識尚不清晰,如音譯地名等。加之,漢語地名一般形音義皆猶可說,而奴、奴盧、都盧与卜盧諸詞字面意思均不可解,與構成詞彙的詞素“奴”和“盧”在意義上沒有明顯聯繫。而將他們理解做同一個詞的不同音譯的話,語音上可以成立。

此外,先秦地名用字有一定規律,如春秋戰國以來,地名用字往往加“邑”、“土(田)”旁以特別標識,其中以加“邑”旁最為常見。另一方面,由於古漢語詞彙的單音節特點和地名通名的省略是一個普遍現象兩個原因,導致先秦時期的漢語地名在語音上的特點是單音節地名居多;如果是雙音節地名,其結構一般是“地名通名+地名專名”。在這一點上,先秦兩漢文獻記載的大量地名與出土資料中地名的情況是一致的。反觀奴、奴盧、都盧与卜盧諸詞,均不符合古地名用字和結構特徵。

第四,先秦、秦漢時期的“中國的亞洲內陸邊疆”[14]地區,生活著許多與中央王朝政權不同種族的、不同語言的其他族群,他們與中原的華夏政權有直接的交往,保持著或友好或敵對的關係。而以華夏為視角的文獻在記載相關族群活動時,由於種族不同、語言不通等原因,對待與華夏政權有敵意或敵對關係的族群,貶低、醜化等筆法屢見不鮮。而對於這些“異族”的稱謂、物產、官職等專有名詞大多採用的是音譯,如薄姑、玁狁、獯鬻、樓煩、匈奴等。後世如史書如《漢書·西域傳》、《西南夷列傳》、《大唐西域記》等對邊疆民族名稱(政權名稱)、物產等的記載都是佳證。

三、“奴(盧)之戎”的地望

據《繫年》,秦人被西遷的目的是防禦周人的威脅“奴之戎”,而文獻所記無論是伐商戰爭,還是整個西周時期,西戎與周王朝的關係或只是政治上的盟友,《繫年》中“幽王娶于西申”而申為姜姓之戎,可見周王室與西戎之一申戎有婚姻關係。再從《秦本紀》“厲王無道,西戎反王室”(《秦本纪》)來看,此前的西戎是“臣服”于周王室的,至少是順服的。又從“申骆重婚,西戎皆服”(《秦本纪》)来看,周人对这只戎族采取了婚姻笼络的方式而使其臣服于周。所以,周人要提防的“奴(盧)之戎”可能並不在“西戎皆服”的“西戎”範圍內。文獻所見與周王室較長時間保持友好關係的西戎,應該就是春秋早期與秦人發生過激烈交戰的戎族,位於今甘肅天水一帶,在周都的正西方向。再从地理形势上说,这部分戎人與周都所在的關中地區隔著一個天然的防禦屏障——隴山,應該不是周人首要的防禦對象。與此相應的是,無論金文资料還是文獻記載均顯示,周人的劲敌是都位于周都西北方向的“玁狁”。

若以上分析可以成立,那麼見於《繫年》的“奴(盧)之戎”不是周人所說的“西戎”,而是位於周都西北方向、常沿著涇河河谷奔襲,嚴重威脅著周都安全的玁狁的一部份。

若“奴(盧)之戎”在西北,就與前引文獻中安定郡烏氏縣之都盧山、古戎族“卜盧”對應上了。據《繫年》,“奴(盧)之戎”周初即有,故很有可能就是商代的盧方。[15]

據趙永復、王青等先生的研究,《漢書·匈奴傳下》所記流經安定、北地郡的“盧水”,就是東漢時見於記載的盧水胡最早的居地,即盧水胡得名源于安定郡(今甘肅東部與寧夏東南部)的盧水流域,也就是今涇河上游的茹河、蒲河流域。[16]這個結論與《中國歷史地圖集·西漢·涼州刺史部》所標注的“都盧山”地點大致吻合。[17]

四、餘論

綜上所論,清華簡“奴”、秦封泥“奴盧”、文獻“卜盧”和“都盧山”都是同一個詞的不同音譯形式,其所指地標相同,約在今涇河上游的茹河、蒲河流域。“奴之戎”是生活在這一地域的一只古戎族,可能是玁狁的一部。

如果本文所論大致不誤,則還可增加一條盧水之“盧”為音譯的文獻佐證。《齊民要術》卷二“大小麥第十”引《廣志》曰“虜水麥,其實大麥形,有縫。麥,似大麥,出涼州。”因無論西漢、東漢,安定、北地均屬涼州,故此“虜水”或即“盧水”。因是音譯詞,故音隨時變,字無定寫。

作者简介:王伟,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周秦文字与先秦历史文化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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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李學勤:《清華簡關於秦人始源的重要發現》,《光明日報》2011年9月8日11 版。案,網友子居《清華簡<繫年>1~4章解析》一文認為:以“邾圄”即《禹貢》之“朱圉”,所說當是,然以《漢書·地理志》等書的記載證秦之先所遷“邾圄”地在今甘肅甘穀縣西南,則恐有待商榷。李零先生在《〈史記〉中所見秦早期都邑葬地》文中曾指出秦憲公、出子所葬之“衙”或與寶雞市渭河南岸發現的西周伯墓有關,所說頗為可能。與秦人有關的“朱圉”、“秦亭”等地名西移至甘肅,當是《秦本紀》所記:“(秦武公)十年,伐邽、冀戎,初縣之。”前後的事情,此前西遷的秦先人封地,應主要不出西周邦畿千里的範圍,也就是說,大致不會西出今陝西省境。因此,李零先生所說的西周伯之地很可能就是秦之先所遷之“邾圄”。我們認為“邾圄”的地望似乎還可以繼續探討。

[2]周曉陸、路東之:《秦封泥集》,西安:三秦出版社,2000年,第233頁。

[3]此封泥《歷代印陶封泥印風》144頁釋“□盧丞印”,《新見秦封泥中的地理內容》(圖29)釋“取慮丞印”。傅嘉儀:《歷代印陶封泥印風》,重慶出版社,1999年;周曉陸、劉瑞:《新見秦封泥中的地理內容》,《秦陵秦俑研究動態》2001年第4期。

[4]傅嘉儀:《新出土秦代封泥印集》,杭州:西泠印社,2002年,第86~87頁。又見傅嘉儀:《秦封泥匯考》,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7年,第167頁。

[5]王偉:《秦璽印封泥職官地理研究》,陝西師範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08年,第129頁。

[6]王輝:《古文字通假字典》,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第113~114頁。

[7]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編,李學勤主編:《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壹)》,上海:中西書局, 2010年。

[8]高亨纂著、董治安整理:《古字通假會典》,濟南:齊魯書社,1989年,第876頁、877頁。

[9]曹定雲:《殷代的盧方——從殷墟婦好墓玉戈銘文論及靈台白草坡潶白墓》,《社會科學戰線》1982年第2期,第124頁。

[10][清]顧祖禹撰,賀次君,施和金點校:《讀史方輿紀要》,北京:中華書局,2005年,第2779-2780頁。

[11][唐]李吉甫撰,賀次君點校:《元和郡縣圖志》,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60頁。

[12]黃懷信、張懋鎔、田旭東撰,李學勤審定:《逸周書匯校集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1995年,第912頁~913頁。

[13]星雲大師監修、慈怡法師主編:《佛光大辭典》,臺灣:佛光出版社印行,1988年,第5292頁上。

[14][美]OwenLattimore(拉鐵摩爾)著,唐曉峰譯:《中國的亞洲內陸邊疆》,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5年。

[15]曹定雲先生認為文獻中所見的“‘都盧山’‘都盧峽’‘都盧國’其名都源于古之‘都盧人’”,“都盧”即“盧”的連稱,就是見於甲骨文的“盧方”、見於《尚書•牧誓》的“盧”(《史記•周本紀》寫作“纑”),並認為商代盧方的活動範圍可能涉及今寧夏南部和甘肅隴東高原,亦即整個涇河流域上游,平涼縣境為盧方活動的中心區域。參曹定雲:《殷代的盧方——從殷墟婦好墓玉戈銘文論及靈台白草坡潶白墓》,《社會科學戰線》1982年2期。曹定雲:《〈尚書·牧誓〉所載盧、彭地望考》,《中原文物》1995年第1期。案,也有學者對商代盧方的地望持不同意見,參張懋镕:《盧方虎方考》,《文博》1992年第2期。

[16]趙永復:《關於盧水胡的族源及遷移》,《西北史地》1986年第4期。王青:《也論盧水胡以及月氏胡的居處和族源》,《西北史地》1997年第2期。

[17]譚其驤主編:《中國歷史地圖集•西漢•涼州刺史部》,北京:中國地圖出版社,1996年,第33-3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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